馬保國的流量江湖
2020/12/25 | 陳龍 | 收藏本文
摘要:2020年11月28日,人民日報客户端發表評論稱,馬保國的一些言行,説到底是一場鬧劇,該立刻收場了。
知名度躥升的“渾元形意太極門掌門人”馬保國,日前被人民日報點名,稱這場鬧劇該收場了,呼籲社會各界共同呵護核心價值觀,守住底線。被點名批評當晚,B站官方發佈公告表示,將對馬保國相關視頻進行“嚴格限制、審核、管理”。
記者最近一次見到他,是在11月25日。
連續接受了一撥媒體的密集採訪後,馬保國於當晚抵達廣州的一家酒店。他身穿一件紅白格子襯衣,左肩挎包,右手搭着薄羽絨服,前後三四個保鏢一樣的年輕人為他開道。以前,他總穿着一身白色唐裝,或黑色襯衣。
人羣圍過來拍照,興奮地呼喊“馬老師”。無法脱身,馬老師笑得眯起眼睛,合不攏嘴,先搖頭、揮揮手,又雙手抱拳,向大家頻頻作揖。
從10月底開始,年輕人聚集的B站開始颳起一股強勁的“馬保國風”。以鬼畜視頻為主的惡搞大型行為藝術,“開口不搞馬保國,閲盡萬片也枉然”,將馬保國推向頂流位置。“不講武德”“耗子尾汁”風靡一時。B站關於馬保國的視頻總觀看量已逼近10億。
馬保國對外這樣宣揚自家歷史:山東父輩抗日殺敵,一日行軍240裏,雙槍閃電擊斃特務。大學畢業後,他在河南、西安遍訪名師,從三位“武學名家”那裏習得真功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國企幹部、武術家,雙重身份無障礙地集於他一身。2002年,兒子馬曉陽去英國讀MBA,借債幾十萬,馬保國攜妻遠赴英倫,教了5年中國功夫,收穫入室弟子三十、外家弟子上千。
他來自上世紀一個“內功”學説盛行的年代,2000年後錯過中國互聯網時代。2017年後,他先後打了上海“徐馬之戰”、淄博“馬王之戰”。如今第三次,他迎來“二次元之戰”。
鬼畜惡搞熱度持續了一個月,馬保國終於醒悟。過去三年半,他的形象被完全“黑化”,揹負“騙子大師”名號,他身上承載了太多的屈辱。現在,他將再次迎戰,實現復仇。
“耗子尾汁”
11月19日,南京傳媒學院的一節“普通話與播音基礎”課上,圓臉黑膚的20歲男生“加活山”拿着麥克風,模仿了馬保國的那段“不講武德”“耗子尾汁”的視頻。
“哎,朋友們好啊,我是渾元形意太極門掌門人馬保國。剛才有個朋友問我:馬老師,發生甚麼事了?給我發了幾張截圖。我一看,噢,源賴氏佐田(原來是昨天),有兩個年輕人……”表演的男生微微仰頭、晃腦,有時眨幾下眼睛。
這是11月以來,在B站流行的“馬保國”惡搞主題的一支作品。原視頻中,馬保國睜着烏青發腫的右眼,邊説邊笑,“自嘲”語氣,加上獨特的口音、神態,令人發噱。
加活山其實在1月份就看到過這段視頻,他覺得無聊、“並不好笑”,沒看完。武漢疫情結束後,這段視頻被鬼畜視頻愛好者“發掘”出來。5月,視頻《中華武德》對視頻做了惡搞改編。7月,鬼畜愛好者“伊麗莎白鼠”首次製作了一段正宗的鬼畜視頻《武林高手》,集合了馬保國的多個視頻、音軌,包括他表演“閃電五連鞭”、痛斥“武林敗類”、展示“馬家功夫”、教弟子“接化發”、比賽被KO等畫面,台詞也連成一首節奏鏗鏘的rap。
加活山説,那節課,只是老師讓學生鍛鍊語言組織、邏輯的一個表演作業。四月,加活山在打遊戲、發微信中使用“點到為止”“不講武德”,一些同學還接不住梗。但到七八月,這個視頻已經火起來了。到10月,B站、抖音彈幕中,已經到處是“全文背誦”,視頻中的句子,已是大學同學日常交流的常用語。
“當全網火起來的時候,我再去看,才覺得有笑點。”那天,他擔心同學不感興趣,先介紹了一下馬保國,沒想到下面低頭玩手機的同學都仰起頭來。他不瞭解馬保國的背景,也沒有提前刻意背,開始即興表演,結果全班鬨笑。老師隨後將視頻上傳,觀看量577萬。
2020年11月,馬保國在鄭州的家中,演示“閃電五連鞭”。
一個月來,關於馬保國的鬼畜、混剪、PS、模仿惡搞大賽,如一股暴風雨席捲了全網。勢頭愈演愈烈,越來越多“選手”和作品加入,至今沒有達到峯值的跡象。
經過發酵,在B站,原視頻、《中華武德》、《武林高手》這三段初級作品分別已有2693萬、1160萬、1860萬的播放量。到10月底和11月初,B站已悄然形成了一股強勁的“馬保國風”。
截至11月26日,B站“馬保國”頻道下,已有2.9萬個視頻,689個精選,9億觀看量。24日全站排行榜中,《馬保國英文版》位居榜首,前20名中,馬保國相關視頻有5個。持續一週,馬保國成為名副其實的“頂流”。
馬保國的臉、台詞和“教父”、二戰士兵、張三丰、嶽不羣、唐伯虎、容嬤嬤、喜羊羊、卡通“老鼠”、哆啦A夢、奧特曼配在一起;馬保國的武術動作帶上了各種“五毛錢”特效;馬保國的台詞被編成各種rap歌曲;馬保國的英文、日文、俄語、粵語、四川話、東北話、温州話版出來了;馬保國和卡通美少女“共舞”的鬼畜出來了;許多“高仿馬保國”出來了;馬保國和日本女星新垣結衣的“視頻對話”也出來了……
一時間,網絡充斥着馬保國的笑臉、“五連鞭”,以及“我大意了啊,沒有閃”、“來,騙,來,偷襲”、“年輕人不講武德”、“耗子尾汁”等台詞。惡搞、噱笑、嘲諷、即興創作,洪水般的彈幕形成一場無休止的狂歡盛筵。“不講武德”“耗子尾汁”也迅速出圈,成為社交流行語。11月11日,“耗子尾汁”被註冊成商標。
江湖上從不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。
馬保國似乎為此得意,“不講武德、耗子尾汁,我這兩句話成了名言。”但其實,他內心並不高興。“這個是個社會的不好風氣。螻蟻之穴,可潰千里之堤。少年強則中國強。年輕人如果把自己沉迷於娛樂之中,辦事不慎重、輕浮,這是一個很壞的社會風氣。”他説。
馬家功夫
如今,馬保國在鄭州的家,是一處國家機關老家屬樓的一樓。拐兩道巷子,馬家門前的小花園被黑色鐵柵欄圍起來,兩株無花果樹在初冬裏伸展着深綠的葉子。房子的格局很老舊,那是30年前,馬保國擔任國家幹部時分的房子。
馬保國特地在茶几上擺了兩本書。第一本,是他於2008年自掏三萬買書號出版的自傳《我在英國教功夫》。這本書着重記錄了馬保國的家學淵源,以及在英國5年傳播中國武術的經歷。此書早已絕版,在孔網上已賣到200元。
馬保國祖籍山東臨沂,1951年冬出生於河南洛陽嵩縣。他總是沉醉於自己的光榮歷史。
按照馬保國的陳述,他的爺爺、二爺有祖傳功夫,擅長九節鞭、刀槍和各種擒拿法。二爺因為從小練鐵砂掌、打石板,手骨粗大,去醫院被醫生認出是“教士”(山東話,“武師”)。1941年,他19歲的父親馬德峯被表哥招入八路軍,參加了抗日戰爭、解放戰爭,最後南下成為地方幹部。
“最典型的一次,我父親和他表哥在路上遭遇鬼子,日本鬼子機關槍就響了。表哥受傷了,我父親背起他就跑。後來發現,他左下巴被石頭子崩傷了。”馬保國後來從二爺那裏聽説,父親不以為意:“嗨,行軍180裏算啥,我一天一夜跑240裏。”父親有時晚上去抓“舌頭”,總是單兵作戰,“過去抓個漢奸,麻袋一裝,扛着就回來了”。後來在孟良崮戰役中,父親當團長的表哥犧牲了。
解放後,父親跟隨部隊南下,被安排在洛陽嵩縣公安局治安科,清剿國民黨殘餘特務。因為父親身手矯捷,槍法好,受到年輕的區婦聯主任崇拜。婦聯主任就是後來馬保國的母親。母親對他講過,父親戰鬥英勇,擅長“兔子蹬鷹”,曾帶人用“金鈎釣鱉”將特務抓捕繳槍,未傷及羣眾;還有一次,父親帶隊執行任務,正在走路,忽然掏出兩肋下的雙槍,朝天開槍,樹上掉下一個特務和一把手槍。
當然,這些事情已經無從證實。馬保國也不記得父親當年的部隊番號。
因為患有氣管炎,體弱,8歲那年,父親開始教馬保國功夫,每天早上5點多起牀練功,晚上10點多才睡覺。“不累,學習非常好,很精神,精力充沛。”後來出國教武術,馬保國開始把父輩這些功夫稱為“馬家功夫”。
1977年,馬保國以248分考入南陽師範學院,讀中文系。1980年畢業後被分配到南陽東站當第一副站長兼法人。1982年,他被省裏保送,前往交通部在西安舉辦的幹部班,學公交管理。1985年畢業後,他回到原單位。1994年,他被調入河南省一家國有石油天然氣公司,後來,他一度升至總辦副主任、分公司老總。“出國以前,如果我有關係,可以平調出去當副縣長的”。
馬保國的第二本書,是2017年父子合著的《尚濟形意拳練法打法實踐》,扉頁上印着他的四位“恩師”:父親馬德峯、河北形意拳郭雲深派第四代掌門尚濟、峨眉和武當功夫傳人郭升海、陳氏太極大師王長海。
馬保國説,1982年去西安第二次讀大學期間,他遇到物理系教授尚濟,學習了形意拳;後來回南陽工作,他借出差機會,在鄭州拜峨眉功夫傳人郭升海為師,學得武林絕技,“不管怎麼打,我都用一個招式來破解”;1994年,他在鄭州遇到王長海,學習渾元太極拳。
2007年回國後,馬保國去西安拜訪尚濟老師,住了9天,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兩小時,與尚濟比試彙報。馬保國説,兩人交手,87歲的尚濟在技術上還佔上風,“我不是他的對手”。第7天,尚濟發話,“這幾天你打的拳我也看了,好多東西是你在英國打出來的,已經不是我教你的東西了。”尚濟提出,請馬保國為他寫一本形意拳練法打法實踐的書。
回國後,馬保國繼續教功夫。2009年,有人向恩師告狀,稱馬保國在英國自立門派,僭盜師名,成立了渾元太極拳協會。尚濟很開明,主動説,“你是先學的形意拳,後學的太極,你的拳就叫渾元形意太極拳,好不好?”馬保國大喜,接受師父的賜名。
此後,他的門派就叫“渾元形意太極門”。“渾元”的“渾”字與王長海師父的“陳式心意渾元太極”區別開來。
“馬家功夫”裏,最重要的是內功。馬保國説,“內功就是咱們過去説的氣功。你練拳不練功,到老一場空。所謂內功,就是意念、呼吸和動作相配合,反覆訓練,這樣你發力比較快。”擔心過於神祕,馬保國將內功簡化為“一種練呼吸的方法”。“就像‘老牛閉氣’,我吸20公斤的氣,你吸10公斤的氣,你打不過我。吸的氣多,身體肌肉就膨脹了,就鼓起來了。”
打“閃電五連鞭”時,馬保國解釋,“抖一下,就打完了,這個打,啪就打,這是閃電。沒有內功這是打不出來的。”他説,“出拳也是靠內功發力。內部的內氣推動勁力,然後出拳,速度就快,還有彈性,這就是出手閃電。”
不講武德
每次失敗,馬保國都會提到“點到為止”。每次被惡搞,都伴隨着馬保國“不講武德”的指責聲。
今年1月初,馬保國自己錄了一段視頻,稱兩位30多歲的年輕人在健身房練功,練壞了頸椎,希望學習渾元功法治療。接着,馬保國與二人比試,傳授“化勁”“四兩撥千斤”等功法,他遵循傳統武德,“點到為止”,稱如果“發力,一拳就把他的鼻子打骨折了”。沒想對方一個左刺拳,“我大意了啊,沒有閃”,打到他的右眼。
對方“訓練有素,有備而來”,馬保國清楚,這是武林中常見的“踢館”。他批評兩個年輕人,“不講武德!來,騙,來,偷襲,我69歲的老同志。這好嗎?這不好。”最後,他“勸這位年輕人,好自為之,好好反思,以後不要再耍這樣的小聰明。武林,要講武德,要以和為貴。不要搞窩裏鬥”。這段2分47秒的視頻,成為後來網友取材和模仿的源泉。
馬保國告訴記者,實際上,那兩位年輕人當時去了他家中,以“學內功治病”為由與他切磋。事後,兩位年輕人向他道歉,“我失手了,我不懂規矩”。然而對方卻寫了幾百字,“扔給一位搏擊手,讓他在網上發表。”馬保國覺得對方是想出名,於是拍視頻,批評他們“不講武德”,奉勸其“好自為之”。
儘管如此,馬保國執意要將“點到為止”“武德”進行到底。他告訴記者,自己口中的“武德”,有三層含義:“口德,不説人長不説人短,不貶低人;手德,不要以武欺弱,比武中點到為止,不要傷人;頭德,忠於黨,忠於國家,忠於人民,愛家,疼愛家人,尊老愛幼。”
最後一點,馬保國似乎做到了。2002年,為了兒子馬曉陽去英國讀MBA,馬保國借了幾十萬外債。後來,他聽從朋友的建議,帶着妻子去英國紐卡斯爾教拳。“在國內如果沒名氣,你出去就靠打,他們認為你真能打,也有學生跟你學。”
前半年,他沒有學生,不得不上街表演,為了吸引人,他讓挑戰者掐脖子,“我説着話讓他掐”。按照馬保國的説法,在紐卡斯爾,沒法跟英國人講“武德”,但他依靠一次次實戰,征服了他們。
有一次,英國人傑傑斯一見面,就一個直拳打來,馬保國“一個曲拳還臂拳把他打飛”。傑傑斯不服,説,“Master Ma,Can I have a try with you?(馬大師,我能和你比試一下嗎?)”第二天上午,兩人在附近的公園比武,一個小時裏,230多斤的傑傑斯每次都被摔倒在草地上。馬保國説,傑傑斯的父親是從伊拉克逃出來的,他的父親和薩達姆是死對頭。後來,傑傑斯成了他的大弟子。
在英國,除了弟子,馬保國主要和華人留學生來往。他漸漸學會了英文,結交了許多名流。他能區分不同國家的人。印度人對中國人不友好;日本武館曾找人去砸場子,被他用滾身披、掌法、滾身頂肘擒拿法制服;他常去巴基斯坦店鋪買羊骨頭,説“Can I have some sheep bones?(我能買一些羊骨頭嗎?)”巴基斯坦人會免費送。
為了賺錢,馬保國同時開大課和小課。大課分健身課、技擊課,小課只針對入室弟子。入室弟子會在家吃中國餐,飯後,弟子拿出現金付費,“Master Ma,you are just a worker. Please, here”(馬老師,你只是個工作者。請笑納),然後把錢交到他妻子手裏。馬保國説“Yes”,樂不可支。
第一年,他的武館虧損;第二年持平;後面三年,他的弟子多起來,賺了幾十萬人民幣。2003年,兒子馬曉陽畢業,回上海工作,但債只還了七八萬,馬保國繼續留在英國。2005年,兒子要結婚,他拿出30萬,又借了十幾萬,給兒子付了房子首付。2007年,還完債後,他回國。
馬保國説,5年裏,他教了30多個入室弟子,一般的學生多達1000人。其中一些弟子後來兼職教拳。之所以能征服洋人,馬保國説,他以真功夫服人,並且講武德。“很多人第一次到我家裏,都是和我試手。他不是傻子,你打不過他,他能跟你學嗎?”馬保國説,“你要能打敗他,而且你還不能傷人,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功夫。”
2015年,馬保國回訪英國,有弟子“擔心師父回去和他們搶生意”,特地安排了高手比武。於是有了後來他和英國泰拳王、巴西柔術冠軍、歐洲MMA冠軍Peter Irving的比武錄像。馬保國説,當時在一個攝影場地,別人為了逼他出高招,請來兩位高手,一個黑人,一個Peter Irving。約好三局兩勝,Peter卻被他先後扔出墊子,扔在水中,0:2落敗。事後,這段視頻遭到羣體質疑和攻擊,甚至Peter本人也稱當時只是配合錄製宣傳視頻。
此次採訪,馬保國又告訴我一個新解釋,“那個視頻,他們把聲音去掉了,所以你看為什麼變成了慢動作,是他們用來參照學習的。”
晚年恥辱
“你不要跟我提這個人!那件事不要再提了。”這個人是一位讓他數次吞下苦果的搏擊手,但有時,馬保國又需要為那場痛苦的失敗解釋。
事情得從3年前説起。2017年4月27日,北京某拳館搏擊手在成都一傢俬人拳館與“雷氏太極大師”魏雷比武,15秒將雷雷KO在地。由此全網開始質疑中國傳統武術,太極拳首當其衝,各大武林“門派”紛紛向這位搏擊手下戰書。
雷雷之戰,像一次急吞入腹的人蔘果,雖可反覆回味,卻不過癮。這位搏擊手一夜爆紅,“打假”武林十多年,自稱要逐個打敗那些坑蒙拐騙的假大師。
馬保國在網上公開約戰,奉勸他“修心改面,回到正道上來”,於是有了上海之戰。那時,所有人在心裏都視他為“小丑”,等着看他出醜。連那場比賽,他也是被人忽悠上台的。
2017年6月26日下午,上海浦東遊泳館的比賽場地人流擁擠,氣氛躁動。這位搏擊手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場熱身;馬保國帶着夫人和一眾弟子,於賽前20分鐘到場,呼喊門人打出“渾元形意太極拳”的紅底金字橫幅。他顯得緊張,低頭沉思,額頭沁汗,隨即強打精神,為夫人擦汗,笑對鏡頭。按約定,搏擊手和馬保國比武一回合,各帶三名弟子各打兩回合,每回合均為2分鐘。
太多人在期待開戰,現場有許多媒體記者、觀眾。僅企鵝直播,在線人數就從開賽前15分鐘的20萬飆升至40萬。多家平台觀眾總數估計有200萬。當大戰一觸即發,主持人拿着手機,向媒體展示雙方簽字的協議時,這場活動被宣告以“未登記備案”“人數超出報備”為由違規,搏擊手被強制帶離。
2017年6月,上海浦東,北京某搏擊手與馬保國約戰比武,但因開賽前警方宣佈違規,未果。
關於比賽被叫停的原因,一個來自搏擊手的説法是,馬保國讓人提前報警,還有人貼出5個電話的報警記錄截圖。“報警”立刻成為一句網絡惡搞“黑梗”,馬保國被輿論罵為“騙子大師”。
此後,馬保國沉寂了三年。
2020年5月17日,馬保國最新比賽的視頻突然又躥紅網絡。那場比賽,三個回合,馬保國的表現令人噴飯。
紅毯上,身穿白色武服的馬保國擺起雙臂架子,繞圈踱着小碎步,防守身強體壯的對手王慶民。前兩回合,王慶民幾乎是一拳命中,瞬間擊倒馬保國。第三回合,馬保國主動出擊,雙方碰了一次手臂後收拳,王慶民抓住時機,突破防守,立刻擊中他的面部。最後,馬保國直挺挺倒地暈厥。
不到30秒,馬保國三次被KO。據當時的裁判透露,給馬保國安排的對手,原本是一位高齡的太極武師,因他生病,賽前三天,對手臨時換成“業餘散打愛好者”王慶民。
再一次,網絡嘲笑,“充滿了快活的空氣”。2018年認識馬保國的王建剛説,5月的比賽之後,馬老師成了眾矢之的。王建剛是山東演武堂影視公司的老闆,之前做體育賽事,因馬保國帶領弟子多次參賽,兩人認識了,相互信任。正是王建剛為馬保國安排了5月的那次比武。
“當時黑他的比較多,那還不是惡搞。”王建剛説,因為比賽動了很多人的奶酪,暴露了一些武術界的事情,一些人在網上罵馬老師。“家裏人確實也有壓力。畢竟那時候馬老師的形象被弄得很差,家裏人就不讓他出來多説話、參加活動。”
武林恩怨
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各種學説、理論盛行,“氣功”大行其道,馬保國深得三昧。2002年,年過五十的馬保國出國教武術,2007年回國。2015年,他重訪英倫,和過去的徒弟、朋友們切磋。這期間,兒子馬曉陽和幾個師兄弟在上海創立了“渾元形意太極門”。
十多年裏,馬保國錯過了國內的互聯網時代。2017年6月出徵上海游泳館擂台時,他已66歲。賽後,他被網絡徹底“黑化”。
馬保國自創的“閃電五連鞭”早已因他的自我展示馳名網絡。而他最常講的,就是“中國傳統功夫的核心打法——接化發”。“接力、化力、發力,也叫接勁、化勁、發勁”,這是早年從師父那裏學來的。教學時,他分解步驟,一一解析。
因為來人總帶着質疑的眼光,馬保國習慣了拉人“試手”。“你打我”“你踢我”“你雙手握住我一根手指下壓”。兩個半小時採訪中,記者跟馬保國“試手”八九次,感受他招法的變化、迅速與靈活。
他一直稱,中國武術是一種“殺人技”,在靈活的變化中,可以折斷對手手臂,可以掐斷對手的頸動脈,可以攻擊對手眼睛、鼻孔、襠部。當記者的頸動脈被他掐出傷口時,他意在説明:這就是為什麼傳統武術不能用於比賽,為什麼要“點到為止”。
語言表達不到之處,他總是讓來訪者配合演示。為了説明他怎麼制服Peter Irving,他的身體、腿、手翻轉變化。在他的解釋中,也許中國人身材身高不如英國人,但中國功夫的長處即在“以柔克剛”“四兩撥千斤”“借力打力”上面。
2002年出國前,馬保國和朋友衞寶強一起散步,衞寶強突然襲擊馬保國,沒想到衞寶強突然“飛了”。“這是本能反應。當你練到一定程度,別人怎麼打你,你身上的磁場能夠形成一個攻防一體的反應。”馬保國説,這就是“氣功”效果。“練到最後,我身上有一個磁場,能產生磁場力。它是一個靈活的、本能的、機器的、自動的隨機反應。”
衞寶強大吃一驚,大為敬佩。他後來知道,衞寶強是河南省70公斤級散打冠軍,曾獨自打敗前來叫陣的香港武術代表隊。正是衞寶強的指路,他才去英國教功夫。因為有磁場力和內功,他“到英國去對付打擊自由搏擊的,很容易”。
儘管在英倫學徒上千,但在國內,2017年6月的“上海之戰”,才是馬保國出圈的成名之戰。那位搏擊手與馬保國自此結下了樑子。賽後,雙方攻訐不斷。第二天,回京途中的搏擊手大罵馬保國“騙子”,將6月26日稱為“武林恥辱日”。馬保國則告訴記者,當時的報警電話是“網絡電話”。同時,他認定,自己上當了,那場比賽是“他們的陰謀”。
馬保國説,搏擊手所在拳館的CEO李傑當時找到他,試手敗下陣來,尊稱他“馬叔叔”,邀請他和搏擊手比武,“共同打假”,並稱有一位高層人士支持。馬保國同意了,並約定了比賽協議內容,如,拳館負責報備和安排賽事;比賽若因不可抗力不能舉辦,將順延至下一週,直到成功;如果延遲,拳館支付馬保國師徒四人誤工費等1萬元。
李傑否認當時跟馬保國交手,他説,自己是玩樂隊出身,只業餘練過散打。但他承認,“當時就想讓馬保國出來打比賽。為了這,我確實會順着他的話説,説白了,就是給他下套。”實際上,馬保國似乎不知“江湖險惡”,這樣的“順着説”“下套”,在他身上多次發生。
馬保國還指責,他河北的優秀弟子馬經緯(音)賽前接到威脅電話,“告訴他,你敢來打比賽,就讓警察抓你”。他還説,比賽時,李傑用手機向媒體展示《比賽協議》,上面只有他的簽字,而那位搏擊手沒有簽字。但事實並非如此,記者看到,當時的協議上,搏擊手和馬保國均有簽字。
他痛恨那位搏擊手。“他們是一夥的。就因為我在網上放了和Peter Irving的比武視頻。”馬保國説,“他們號稱傳統武術是假的,要把傳統武術打倒,打一場比賽,拿100萬、200萬,為了自己發財的利益。”
賽後兩個星期,“每天100多個電話打來,張嘴就是罵娘。我都接,我説,罵人不好。”後來沒人罵了,還有十幾個人打來電話道歉。
對於“報警”一事,雙方長期以來也互相指責。李傑説,“我們自己報警扣留自己,我們瘋啦?”
客觀而言,儘管國際搏鬥比賽的規則側重於體重,對年齡沒有絕對限制。但39歲對66歲,還是讓馬保國、田野等人的比賽充滿道德爭議,如“一羣年輕人欺負一個老人”。
2020年5月在淄博比賽,30秒被KO三次,馬保國再次歸咎於一個“不明原因”。“我就提一個問題,你剛才看見我出拳速度,很快是吧?你再去看看那個比武錄像,為什麼我動作那麼慢,反應那麼遲鈍?”馬保國連連暗示,對應着此前網上的一個疑似惡搞的説法:當時馬保國被下了藥。“我不知道。我不清楚。我自己感到身上沒有力,身上沒勁,反應遲鈍。但是沒有事實沒有證據,你能下結論嗎?”
今年6月,中國武協發文規定,40歲以上習武者不得參加格鬥比賽;11月初,國家體總和武協發佈倡議書規定,杜絕自封“大師”“掌門”“正宗”“嫡傳”等稱號。此後,馬保國儘量避免再談這次失敗的比武。
“孔乙己”復仇
儘管號稱武林門派掌門,但在中國“武林界”,馬保國卻顯得極為獨特。除了他的勇氣、方言口音、好笑的表達,他身上有一種汰洗了城府的天真。而且,馬保國從未擔任過任何武術協會的職務。
2017年6月上海之戰後,武林並未立刻平靜。那位搏擊手連續發起了與丁浩、田野、呂剛等“傳武大師”的比賽。在與丁浩那場比賽中,“獨臂人”熊呈呈迅速擊倒“詠春六段”餘昌華。可是,像雷雷歸因於“鞋子滑”、馬保國歸因於“沒證據”、丁浩歸因於“贏了走不了”一樣,餘昌華歸因於“氣候不適應”“7個人才兩個菜,沒吃飽”。
王建剛説,馬保國平時會看與武術有關的新聞。今年3月,中國MMA選手張偉麗奪得UFC世界草量級冠軍。事後,網上卻流傳“馬保國笑稱張偉麗打法蠢,要指點她”。王建剛説,那是一些自媒體故意設局,在交流中給馬老師下套。事後,張偉麗並未在意。
但馬保國確實活在一個與現代搏擊“無涉”的世界裏。他既對UFC、GLORY、K-1等歐美日的搏擊賽事嗤之以鼻,言必稱“我打敗了歐洲自由搏擊冠軍,英國大力士都點頭哈腰,説Chinese internal Kongfu is first level in the world!(中國內家功夫,世界第一!)”同時又從沒看過《英雄傳説》《崑崙決》《勇士的榮耀》等國內當紅搏擊賽事,稱“現代搏擊有的,傳統功夫都有。只不過是你不瞭解真正的傳統功夫罷了。傳統功夫有的,有的現代搏擊沒有,比如點穴、擒拿。”
他對傳統武術的實戰能力毫無質疑。他認為,因為傳統功夫包含“殺人技”,因此高手大多隱藏在國家安全部門和民間。他説,中國武協正在組織賽事,發揚傳統武術,但仍然要遵循“點到為止”。
2019年開始,那位搏擊手到全國各省、韓國、日本參加“粉絲見面會”,並試圖繼續“打假”,到少林寺找高僧,到鄭州找“第一武僧”劉一龍,到武當山找太極大師陳師行,但都沒成功。
對這位冤家的境遇,馬保國稱他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”。“現在中國武林,還有人看搏擊沒有?不多了。為什麼?大家真正喜愛的還是傳統功夫。他把好多傳統武館弄砸了,黃了,賠錢了。但是最後搏擊發展了嗎?沒有發展。本來是一家人,搞窩裏鬥,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。”
多次提到“窩裏鬥”,是因為他們有一點共識,即在民國“中央國術館”和建國後的兩次改革中,武術套路都是沒用的,“馬家功夫沒有套路,只有散手”;而八十年代革新後的“散手”,即散打,既總結了傳統武術基本套路,又吸收一些歐亞各國現代搏擊技術,“傳統功夫和中國自由搏擊是一家”。
但在關鍵立場上,傳統武術與現代搏擊仍是分道揚鑣。傳統武術,幾乎就是馬保國的“信仰”。面對“傳統功夫到底能不能真打”的問題,他反問:“李小龍在外國敗了沒有?黃飛鴻敗了沒有?霍元甲敗了沒有?他打俄國大力士敗了沒有?沒有敗,都勝了,為祖國爭光了。”
“80年代以後,傳統功夫有公開的實戰獲勝記錄嗎?”我問。馬保國説,他不清楚,“因為現在我沒有看到真正的中國傳統功夫在擂台上展現。高層次的接手接勁、化手化勁、發手發勁,以柔克剛、剛柔相濟、借力打力這種打法,我很少看到。”
“他們把傳統武術搞砸了。連現在的小孩們,説起傳統功夫,都開始傻笑。”他一臉忿忿,咬牙切齒。2017年6月上海之戰後,馬保國的武館多次被查。老房子消防不過關,被消防部門查。他在武館擺書送人,被文化部門詢問賣書資質。加上名聲狼藉,武館人氣凋零。後來換了新地方,還是不行。“我們武館一直虧損。開武館沒啥意思。”
但他提到,雷雷“是個好人”,而且後來去練了散打,跌倒又站了起來。他不評價閆芳,但讚揚陳式太極拳傳人“四大金剛”(陳小旺、王西安、陳正雷、朱天才)的功夫、人品都不錯,“王戰海的功夫也非常好”。
最近馬保國爆火,現代搏擊界只有一片哀嘆和沉默:“小丑”“中國武術的悲哀”……青年搏擊手劉文擘每天到各地,滿身大汗,開課掙錢,最近卻怎麼也無法擺脱手機上推送的馬保國。“雖然我覺得馬保國的爆紅已經和武林沒有什麼關係了,但是,練武的同仁們,不管你是世界冠軍還是第一天練習的萌新,我們現在看到的武林充滿浮躁、虛無,一切假假真真,真真假假。”
“馬保國是一個衝在現代搏擊與傳統武術博弈前線的炮灰……他的騙局,就和街邊的象棋殘局、猜瓜子什麼的屬於同一個檔次。馬保國也只是個可憐人、一個小丑而已。”劉文擘嘆息,“苦練了幾十年搏擊的人默默無聞,一個馬保國的爆紅可以超過任何圈內人。現實就是如此殘酷,但我們就要面對。堅持不懈地努力就是正道,讓更多的人認識到武術的力量和智慧。”
一位體育評論員稱馬保國是武術界的“孔乙己”,“馬保國代表不了傳統武術,但他卻能讓人們看清阻礙武術發展的弊端,簡直是傳統武術文化的錯題集。”
那位曾經不可一世,放言自己會成為“李小龍式的人物”的搏擊手在朋友圈罵道,“與他同一個時代,我感到恥辱!”但現在,風水倒轉了。
最近,馬保國宣稱自己將參演鄭陽導演的武術片《少年功夫王》。“我在裏面演一個老武師,教小孩,培養後代,少年強則中國強;另外,和一些武林高手也要比武切磋,和袁祥仁有對打場面。”馬保國表示,要在電影裏“弘揚、宣傳中國傳統文化”。他復仇的時刻到了。
有人已經為他搭好了“借力打力”的梯子,王建剛是關鍵的合作伙伴。“我後來也勸了他們家人,很多事情,咱們不説,光聽別人亂説,別人更會誤解。你出來參加一些正面活動,對咱們都有好處。”馬保國很贊同。
2017年6月26日那場未成的比賽後,他對鏡頭展示了左手手心裏的一顆長於2004年的肉瘤,稱它為“太極球”,是體內的“高壓閥”,“把體內的壓力降低了,所以我打快拳,不感到頭暈,沒有不舒服的感覺。”但比賽後,網上不少人拿它開玩笑,馬保國乾脆去醫院切除,“上午去醫院,下午就去掉了”。
這位69歲的老人依然頭髮漆黑,招法有力。雖然他心中有許多矛盾,既想責備網絡惡搞,又想保持風度,既想借着爆紅機會收割一筆財富,彌補最近幾年的虧損,又有道德負擔。但現在他想通了,“君子愛財取之有道。正當的錢,我為什麼不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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